名叫大葱的万年青

【李肖】Gestion du temps 4

【李肖】Gestion du temps 4

Franz Lizst/F.F.Chopin

In Time AU

接上文

  

四、


“您不明白,我是一个流离失所的人。”肖邦在台阶下说。他的气息很急促,因为这一场急促的大雨,他们都不得不稍稍提高声音。“这里可以属于很多艺术家,但没有我的位置。”


“没有您的位置?”李斯特的语气平复了下来。空气里雨水潮湿地飞溅,摩擦着他们的皮肤,“这不可能。就凭您的音乐,您的才华,如果这里没有您的位置,那么我似乎也不该在这里——”


肖邦生硬地打断了他。


“我无意伤害我们的友谊,但我必须说,你我之间的确有一些不同。”他恼火地说道,“人们喜爱的那些东西,宴会、音乐会、沙龙,让我厌烦,在一些时候。”


这话太直白了,不管是内容还是对他的称呼。李斯特呆住了。肖邦眼睛里的怒火一触即退,他探寻的目光闪了闪,随之而来的悲恸席卷了他的面容。在背后绚烂的灯光之中,他的侧影更加地深邃。


肖邦深深呼吸了几口,他用悲哀的语气,对面前被迁怒的可怜人说道:“哦,抱歉。但是弗朗茨,你不能想要每个人都永远快乐,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不幸,你不可能安慰所有的人。”


伞还没有送到他的手里。李斯特深吸一口气,缓缓说:“音乐呢,音乐总不会让您厌烦吧。让更多人体验美,难道不是一件好事。您看,您自己也在教学生呢。我想这不全是为了谋生吧?”


肖邦不置可否地动了动肩膀。他努力地平复自己的情绪,抬起头看向李斯特:“为了艺术,为了音乐,我的父亲每次都会对我这么说,我也可以这样欺骗我自己,但不可能长久——对于他们大多数人,音乐就像冠冕上的珠宝,对于这座城市,音乐家也只是类似的点缀。”


“这未免太刻薄了。”李斯特说,“请不要这样说,不管是评价别的什么人,还是评价自己。”


“是吗?”他的脸上露出了礼貌而疏离的微笑,像他们第一次见面一样。李斯特想,或许这才是他发怒时的表现,毕竟他的教养不容许他做出更极端的行为。


肖邦在很早以前就想过他为什么创作。为了音乐,为了久别的故乡,还是为了他自己的心灵,这是一道难以抉择的难题,答案必定埋在三者之中。在这里簇拥着他的人并不关心其中任何一个,很多时候,大众的掌声只代表礼貌。


李斯特并不知道他心里所想。肖邦的眼睛在灯光下更加透明,露出一点近似铁灰的颜色,使他看起来有种尖锐的洞察感,像一把刺刀,那种力量又被他弧度优美的眉骨打破了,好像他看见了什么令人愤怒的事,阐发出的却是悲悯。李斯特的心脏重重地跳动了一下,不同寻常,像一个切分的节奏。


“快过来吧。”他最终低下头笑了笑,向右边让开了一点,抬起左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,“雨太大了,你的肩膀已经湿了。”


肖邦犹豫了片刻,举起一只手,他像是要收起伞,然后站到李斯特空开的那个位置。就在这时,侍者终于端着一个托盘呈到李斯特面前,里面放着一把雨伞。李斯特没来得及拒绝,熟练的道歉就在他嘴唇边,他想说不我不用了,随后听见一声微不可闻的笑声,脚步落在潮湿的地面。肖邦转身走回了雨中。


李斯特只好抓起那把伞。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到开阔处,没有树枝的遮挡,雨声把声音敲落在地,蒙住了他们的耳朵。他们之间相隔不过三五米,却像隔着一片海峡。

“嘿!”李斯特在后面高声说道,“你走得太快了。”

肖邦停下脚步,他的说话声被雨水盖住了,听起来有一些无奈:“李斯特,我的朋友,你这样穷追不舍,希望从我这里听到什么呢?”


他平日习得的社交辞令纷纷涌进脑海。在沙龙的沙发或者门廊之间,得体的谈吐是件非常容易的事;可是在一个这样的雨夜里,说话的人和听众同样吃力,他们都不得不抬高声音。对李斯特来说,即使听众只有一位,高声叫喊并非出自真心的话语,显然比应酬时的客套难上许多倍。他一贯要求自己真诚。

“我的朋友,”他说,“你明知道我会穷追不舍,把我带离宴会厅,远离人群,又想要对我说什么呢?”


肖邦立刻反驳道:“我并没有——”


“可你今天看起来的确魂不守舍。无意冒犯,或许作为朋友——如果你认为我是的话,我有资格知道原因?”


沉默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,从另一把伞下,肖邦的声音模糊地传来。“你有没有去过我的家乡?”


李斯特微微摇头,才想起他们隔着一片暴雨和两层尼龙布的边缘,无法相互看清楚。然而此刻的沉默足以传情达意,那个悲哀声音又响起来。


“听闻战争、贫困以及疾病,和它们切实地在你曾经生活的土地上发生,是完全不一样的。我没有办法摆脱过去的日子,没有人有办法,它构成了我的一部分,我的昨天、今日以及未来,它和我血脉相连,像树根扎进泥土,我的音乐是在那里结出的果实。”


他的语气十分恳切,李斯特轻轻啊了一声,又赶紧闭上嘴。他望向雨幕那头,确信肖邦没有听见他情难自抑的感慨。


他自己曾有一段失败的爱情。他很少向人提起这件事,愈合以后的伤疤才能示人,而这一道失意的伤口依旧被他用理智包裹着。他四处奔走,凑齐了那些贵得要死的通关费——几乎有将近十年时间,这对他来说无疑是巨款——然后来到都城,大放异彩。很多人认为他生来就惹人倾慕,风光无限。对于这样的人,十多岁的悲剧很难被称作悲剧,人们更愿意称之为挫折,好像舞台剧里介绍角色身世的那几句短短的注释。


被埋藏的过去忽然归来,仿佛一盏烛光,摇曳着在他记忆的长廊点亮。李斯特告诫自己,那一段失败的恋情早已经是过眼云烟;从那以后,他当埋首于浩瀚的文学和音乐,许愿终身徜徉在缪斯的殿堂之中——现实的不公与不幸往往那殿堂大门的钥匙。


“每当我想到那些苦难和呻吟,我却在这里,在这里——”肖邦突然停住了,像幡然醒悟一般。他把雨伞稍稍抬高,尼龙布料的边缘恰好露出他的双眼。他们的眼神碰撞了一下。肖邦的语气改变了,变得如同往常一样温和,一丝不易察觉到困惑浮上他的眉梢。“真是抱歉,我不应该和你说这些。请你把我说的一切都忘记吧。”


“不,这没有什么可道歉的。今晚你已经向我道歉两次了。”李斯特回过神,飞快地说,“我完全可以理解。如果一个人不再为他人的痛苦感到不安,并且把这种淡漠称为体面,那才是可耻的事情。”


肖邦看着他,良久微笑了一下:“谢谢。”


他脸上的欣喜转瞬即逝,或许在异乡被人理解的快乐并不足以冲淡他的悲恸。花园那头,亮如白昼的窗户里传来一阵哄笑,又归于错杂的谈话声。隔着雨水、刺鼻的花香、夜晚婆娑的树影,那个衣香浓郁的世界听起来如此遥远。李斯特不由得想,把战争、贫困和死亡带到他家乡的人,或许,他们中的几个正处在刚才那阵声音的来源之中,肖邦会怨恨他们吗。


这个问题太敏感、太危险了,询问它犹如打开潘多拉的盒子。李斯特感到了一阵畏惧,像望见岩浆在岩石下涌动。他发觉自己并不想失去这个朋友,尽管他们相识还不到一个月;尽管迄今为止,他们的谈话总是充满了交锋。


他深吸一口气,缓缓说道:“放眼星辰宇宙,重写宗教的教诲,向大洋彼岸航行,这些都是前人难以想象的。不论如何,历史总是缓慢地向前;未来的某一天,世界不会再这样层次分明——或许我们要做的只是创作、享受我们已经拥有的东西,以及等待。”


肖邦维持着那个微笑,他在说话以前轻轻地吐出一口气,肩膀下沉,李斯特看出他放松了一些,还有一点自嘲的意味。


“你真的安慰到我了。”肖邦说,“要知道,在谈话当中取悦我很难,即便你非常小心。如果你熟悉我的脾气就会明白的。”


李斯特问道:“如果尝试失败呢?”


“会被我打出门外。上一个被我这样对待的是一位出版商。”


“啊,看来弗朗茨·李斯特今天很走运——那个可怜人说了什么?让你对乐谱返工,把音符的符头画圆?”


他们对视着大笑起来。


李斯特忘了自己怎么走回的那个暖融融的大厅。他乍一出现,又成为了人群的焦点。等应付了五六场谈话、缓慢地踱步回钢琴边的时候,他留神看了一眼,玻璃杯和里面蓝紫色的小花已经不在那里了。这让他心里莫名地有一点儿失落。


TBC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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